香江风月03

香江风月03

陆震坤捂住伤口,心中大呼得救。

顶住最后一段力气,他推开车门,跌跌撞撞往剧院走。

燕妮却也把宾士车敞开门扔在路边,尾随陆震坤走进一片漆黑的春田剧院。

陆震坤显然是老客,一推门,立刻有店长上前接待。

只是当下的“接待”系一把捞住他,大喊,“家珍,家珍!阿坤受伤!快去手术室!”

原来是一间地下诊所。

一位穿真丝睡袍烫大卷发的女人从黑暗的底色里透出来,仿佛一片叶,徐徐飘到陆震坤身边。

“阿坤,你怎么样?”她的红色指甲在黄色灯下格外耀眼,她同店长一左一右,架住陆震坤往所谓的手术室走,口中不停念经,“你现在的身份,为什么还要同他们硬碰硬?字头里后生仔数不完,你不会叫他们去?我的劝你从来不听,现在又满身血到我这里来,真是要被你气死!”

好似老母亲唠叨青春期反叛的宝贝儿子,听得人双耳滴油,满脑袋只剩一个“烦”字。

燕妮跟在后方,都忍不住想建议她闭嘴。

但好在她美艳如红姑,一张明朗似火的脸,令她那老尼念经似的行为,也显得可爱起来。

燕妮闭紧嘴唇,沉默地跟上去。

直到麻药生效,开始缝针,店长才发现她,“你是哪位?”

“我?我是阿坤的……”她瞥一眼手术台上皱眉望天的陆震坤,察觉他正刻意避开她目光,于是微微一笑,转身坐在一张折叠凳上,“我是阿坤的老师。”

“老师?”店长同“红姑”都没一个相信,陆震坤有老师?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
可阮燕妮拥有特异功能,永远能把假话讲得比真话都真。

她点一点头,露出诚挚眼光,“我教他社交礼仪,不信你问他。”

“红姑”绑纱布的手都停下,盯住陆震坤,“阿坤,个妹妹仔是谁?”

陆震坤捏紧拳头,根本无心解释。

他不想讲,根本一个字都不想提。

车内发生的事情他连回想都怕再度气到爆血管,更何况是告诉第三人?他尖东坤的名号还要不要?讲出来,从此之后个个都要笑他是懦夫,被个妹妹仔逼得低头道歉。

衰——

她正盯住他,一双眼水雾朦朦,时时刻刻含情脉脉,仿佛在同他谈恋爱,然而实际他两个互相厌憎,恨不得杀死对方。

经历一段激烈斗争,他几乎咬牙切齿,“她是阿劲女朋友。”

“红姑”松一口气,手上的动作继续。

店长双肩放松,点一根烟,徐徐抽起来,“我已经打过电话,阿劲马上带人来。”

陆震坤不讲话,眼睛却不受控地看向阮燕妮,谁知她站起身,一个动作就将他吓得心跳漏拍——

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精神失常,癫佬来的。

可她不但站起身,还要慢慢向他靠近。

陆震坤的身体不自觉后仰,他都怕她发疯——

然而她只不过走到他身边,伸手沾他腰腹上的血,随手抹到自己的校服裙上。

很快,她变身成遭逢大难模样。

陆震坤皱眉问:“你搞什么?”

阮燕妮答:“化个妆,迎接我男朋友咯——”

她根本不在乎谎言被戳穿,或是心机被揭开,她仿佛日日夜夜都在玩游戏,永远不知道疲惫。

陆震坤在心底为梁家劲默哀,转念又开始想,应当如何报复眼前这位绝世癫佬。

他要令她心甘情愿下跪求饶。

可惜“红姑”出声,打断他脑中翩飞的复仇梦,“是赵五差你去见台湾人?”

陆震坤按住伤口,走下手术台,并不去答“红姑”的话。

“红姑”知他对在场所有人都有所保留,忽而心尖一片涩,对他两个之间自以为的情深义厚倍感失望。

但她很快又被“依恋”同“爱护”两种情绪湮灭,紧紧贴住陆震坤,“你要多休息。”

陆震坤不耐烦,“我要开酒!”

“红姑”于是委屈收声,默默跟随陆震坤走到吧台,为他倒上一杯马提尼,再默不作声地走回手术室。

陆震坤独自饮酒,企图借酒精厘清今晚过程。

二十分钟过去。

“燕妮!”梁家劲匆匆赶来,进门第一时间关心在角落孤芳自赏的阮燕妮。

谁不感叹爱情真伟大?

“红姑”在一旁看到双眼发红,嫉妒满腹。

她痴痴眺望她的浪子陆震坤,日盼夜盼等他回头。

而浪子却在思索,赵五爷为何突然要置他于死地?他明明已经赵五之间达到平衡,相互牵制又相互需要,没必要突然破局。

除非发生新变数。

梁家劲全心全意关注“女朋友”,果然见到她一身狼狈,便只敢关心她身体,“燕妮,你怎么样?”

阮燕妮答:“我没事,一点刮擦。”

梁家劲于是松一口气,抽身关注顶头上司,“阿坤,你没事吧?”

陆震坤望他一眼,仰头将玻璃杯里的马提尼通通倒进胸腔。

砰——

清脆的,是杯底砸向吧台的碰撞声。

陆震坤讲:“没死就是没事。”

梁家劲两撇浓黑的眉紧紧纠缠在一起,愁容密布,“台湾人我提早探过,大家都当旅游光观,一团和气,怎么会突然动手?我到现在都没一点头绪。”

陆震坤手心向天,“要杀我的人从屯门排到维多利亚港,我怎么会知道?”

顶灯奢华,水晶吊坠佐以五彩红蓝灯,光线被撕成碎片之后逐一散落在他下颚角上。

梁家劲又问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
“什么都不做。”

“什么都不做?”

陆震坤不讲话,反而朝燕妮的方向一抬眉,“先处理你的小女朋友。”

梁家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角落当中浑身染血的阮燕妮,恍若一朵被碾碎的刺玫瑰,一番挣扎过后,花瓣上还遗留着对方掌心的血。

“是意外。”燕妮上前来,就站在梁家劲身边,一双眼望住陆震坤,她眼底湿漉漉,恍然间蒙上一层霜,似秋末冬初分手时那段冷雨凄凄的夜,“陆先生豪车出游,好心搭我一段,就这样。”

她睁眼说谎,陆震坤也懒得拆穿。

他以为与她不过是一刻钟的孽缘,不必费心。

梁家劲也不做纠缠,伸手想揽阮燕妮,半途却没敢搭她肩膀,“我先送你回去——”

燕妮点头,两人正要走。

陆震坤突然发声:“我打算先躲几天,这几天,谁想杀我,当然会想办法找我,节省时间,大家都不用猜来猜去好麻烦。”

转过身,**的上半身,纱布透出血,他的脸孔同这套行头完美契合,一双眼讲四个字——

亡命天涯。

“叫你小女朋友安安静静上学,不要乱讲话。”话讲完还要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手势,果然古惑仔,恐吓威胁样样不落。

梁家劲当然说好,当下终于揽住燕妮肩膀,要将她带出春田剧院,可谁也没料到燕妮会开口。

不对,或许陆震坤已经想到。

燕妮问:“陆先生打算给多少封口费?”

“燕妮!”梁家劲要被她惊掉下巴。

而阮燕妮是初生牛犊,加之为钱所困,因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财机会。

她固执地站在原地,“你放心,我这个人,信用同现金挂钩,童叟无欺。”

叮——

陆震坤拿指甲盖拨开打火机,为自己点一支烟。

再看阮燕妮时,他侧着脸,眼睛藏在丝丝袅袅的蓝色烟雾背后,透着一股天生的邪性。

他甚至在笑,“你要多少?”

“五万。”

“不多。”

“现金。”燕妮强调。

陆震坤看一眼“红姑”,“给她。”

多等五分钟,“红姑”拿一叠厚厚的“大金牛”,递到燕妮面前,“需不要需要过数?”

燕妮微微一笑,“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,钱货两讫,你放心,我一定守口如瓶,今晚只是不小心同陆先生搭同一辆车,到屯门口我已经下车,自己到码头坐船回家。”

她伸手拿钱,对此飞来横财,她赚得心安理得。

直到她与梁家劲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,春田剧院适才恢复被时代抛弃的寂寞。

陆震坤摁灭香烟,脑海当中仍然回荡着少女清脆的声线,带着一缕纯白底色的天真讲,“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。”

“我的人品?”他抿一口马提尼,回过头,带着轻松惬意的笑问红姑,“阿梅,你觉得我这个人……人品怎样?”

冯月梅想笑,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,她下半张脸都发僵,后背沁凉,心底哀叹着,“又是这样,几时才能浪子回头?”

面上却要说:“对兄弟,讲义气,你从来不差。”

“对女人呢?”

“没品。”冯月梅讲完,转身就走,赤红的裙摆飞扬在半空,飘荡着邀请的意味。

陆震坤嗤笑一声,“发痴——”

实际不知道是谁在发痴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