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君用我的嫁妆筹办娶平妻的盛宴。那对龙凤喜烛，曾是我们洞房花烛夜的见证，

如今燃烧在另一个女人的喜堂上。我精心挑选的苏绣帐幔，也成了新人的床帏。“夫人，

请安坐主位，见证我与新人敬茶，显你贤良淑德！”夫君笑着牵起我的手。

我笑着点头：“好。”转手将燃烧的龙凤喜烛狠狠砸向鸳鸯床榻的苏绣帐幔。喜堂火起浓烟，

宾客尖叫奔逃，我站在火海中笑得畅快。这时，一个眼熟的身影冲进火场。“妙娘，

父亲终于找到你了！”他竟是御史府失散多年的公子。烛泪干了。像心头淌过又被风干的血，

一层层，在烛台上堆积出厚厚污浊。映着窗纸上最后一点惨白的天光，屋里没点灯，

阴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桌上摊开的账册，密密麻麻的墨字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，

沉默地嘲弄着我这三年的忍气吞声，以及……我的愚蠢。我的嫁妆单子就搁在最上面。

锦十匹、赤金头面一套、南海珍珠百颗、白银八千两……一笔笔都带着苏家商号徽记的花押。

当年，父亲苏承泽，金陵城里数得着的绸缎商，是咬着牙、红着眼，

几乎搬空了半个苏家库房，才将我塞进这清远县王家的花轿。商户女嫁入县尉府，

一个钱字堆起来的通天梯。王铮那时待我尚可，言笑晏晏里，或许也曾有一分真心，

只是很快被权势的野心与吝啬的本性吞没。直到他在一次押解粮饷的路上“不慎”坠马。

尸首送回来时已不成形，只留给我一座空荡荡的院子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媛姐儿。

我成了清远县最年轻的“未亡人”。日子陡然勒紧。王家从无多少产业，王铮那点俸禄，

这些年也只够维持表面的体面。骤然没了顶梁柱，偌大一个家，

只剩几房等着张嘴吃饭的所谓亲戚，外加七八个懒散的下人，开销却半分不减。

账房张伯昨日刚把新账册送过来，脸上沟壑深得像被刀刻过：“夫人，各房支取用度又增了。

库房……已是能撑空的都撑空了。这个月若再没进项，

下人们的月钱怕都……”他重重叹了口气，浑浊的老眼满是忧心。“知道了，张伯。

”我的声音听起来意外的平静，“您先下去吧，容我想想。

”手指划过账单上刺眼的几笔——“二少爷房购古玉砚一方，

一百两”、“大**添置时新钗环，八十两”……心一寸寸往下沉，

冰窖似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。嫁妆，

那些我锁在箱底压了又压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的东西，

那张在暗夜里被我摩挲过无数遍的嫁妆单子，竟成了悬在我喉咙上最后的活路。可钥匙呢？

我专门存放贵重细软的紫檀木匣子钥匙，我一直贴身收着。心头猛地一跳，顾不得唤人，

我起身奔向卧房最里间。箱子安然无恙，可当我伸手去摸夹层里那个装着钥匙的小荷包时，

手指却猛地僵住——空了！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。我疯了一般拆开锦囊的丝带，

翻找妆奁底下的暗格，甚至掀开了枕头被褥……空空如也。

如同三魂七魄被硬生生扯走了一魄，我腿一软，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。

王铮病逝前那段时间……唯一有胆量、且能近我身，偷走这钥匙的，

只有王铮那位同父异母、平日看着老实巴交的庶弟，王锐！他管着府里外院采买。“王锐！

”我第一次失态地冲到前院，声音尖利得破了音，“我的钥匙呢？是不是你拿了！

”王锐正指挥着小厮们张灯挂彩，听见我的怒喝，慢悠悠转过身。他脸上没有丝毫心虚，

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得意在嘴角荡漾开，活像一锅快要煮沸的油。“嫂子何必动怒？

”他拖长了调子，油腻腻的声音像毒蛇滑过，“大哥走了这些时，府里光景艰难，

我们做兄弟的，总得帮大哥把这门户撑起来不是？大哥生前可是千叮万嘱，

要替王家好好‘开枝散叶’，这事儿，没银子可办不成。大哥留下的银子……”他故意停住，

上下打量着我惨白的脸，慢悠悠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紫绒荷包，

手指轻佻地捏着上面精致的“苏”字纹样晃了晃，仿佛在逗弄一只濒死的鸟。“嫂嫂的嫁妆，

那是苏家的银钱，是嫂嫂的私产，可嫂嫂如今不也是王家人？大哥的心愿，

自然也是嫂嫂的心愿。我不过是替嫂嫂……‘周转’一二罢了。”“开枝散叶？周转？

”我齿缝里咬出这四个字，眼前阵阵发黑，“他拿我的银子去开枝散叶？！谁！

那个女人是谁！”一股腥甜直冲喉头。王锐咧嘴一笑，露出森森的牙口：“嫂子别急，

好事在后头呢！您这位新弟媳妇可是正经的清白人家，后日吉时就进门。

到时还请您这当家主母，上首坐正，喝了这杯新人的茶呢！”他扬了扬下巴，

指向厅堂外院子里越挂越多的红绸，“您瞧，这排场气派，才配得上咱们王家的脸面。

大哥在天有灵，看了也欣慰不是？”笑声刺耳，像是用钝刀在剐我的骨头。

院中大红绸缎像一道道撕裂我眼睛的伤口。厅堂里，

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——那对红得刺目的龙凤喜烛，烛身已燃去一小半，烛泪正蜿蜒流下。

那是我和苏承泽跋涉千里，自苏州带来的极品红脂，点燃时自有淡雅香气弥漫，

象征着他曾对我诉说的、被现实碾得粉碎的“一世一双人”。

它们本该和那些蒙尘的誓言一样，永远封存在记忆的角落。现在，却被堂而皇之点燃，

供在这即将迎来另一个女主人的厅堂上，

接受那些宾客虚伪的、或是幸灾乐祸的“百年好合”祝福。宾客谈笑风生，或谄媚或矜持。

脂粉香气、酒肉气味、燃烧的香烛气味混杂着虚伪的阿谀，构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温床。

王家那些旁支远亲，往日里在我紧缩开支时躲躲闪闪，此刻却红光满面，

簇拥在即将成为新贵、掌控王家财权的王锐身边，笑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。他们都在等。

等我这个顶着“嫡长媳”名分的孤寡妇人，被彻底踩进泥里，

看着另一个女人穿着最华美的嫁衣，踏着她夫君用亡妻的嫁妆铺设的血路，

堂而皇之地入主本该属于她的家。“请新夫人入堂——！

”司仪拖长的调子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滑过喧闹。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被喜婆扶了进来。

她身上的苏绣嫁衣，那针脚，那凤凰展翅欲飞的图案……太熟悉了。正是我嫁妆里压箱底，

原本打算留着给媛姐儿长大做最体面陪嫁的那块“凤栖梧桐”锦缎！刺目的红，

金线绣出火凤的每一片翎毛，都像烧红的针，密密地扎在我的心尖上。

胸腔里那团沉寂三年的冰，终于被这冲天的火光彻底点燃、融化，化作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焰。

王锐志得意满，红光满面。他走过来，

用那种施舍般、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语气对我说：“夫人，大喜的日子，别扫了兴。

请安坐主位，一会儿新人敬茶，你好生受了。清远县的人都在看着，

显显你‘贤良淑德’的大家风范！”他特意加重了那四个字，像针一样刺耳。他甚至伸出手，

想强行把我按在象征着“正室”的主位之上，完成这场彻底践踏的仪式。

冰冷的指尖碰到我手腕时，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而上。众目睽睽，每一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，

有怜悯，有讥诮，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。我看着他伸出的手，

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我嫁妆箱子的触感和气味。那股直冲喉头的腥甜，被我死死压了下去。

娘、王家那些吸血的水蛭、满堂看客——都以为我会像根木桩一样被钉在那个屈辱的主位上，

完成这最后一记“贤良”烙印的时候。我的唇角，慢慢地，一点点，向上弯起一个弧度。

“好。”一个轻飘飘、柔得几乎听不见的字眼，从我的唇瓣里飘了出来。

王锐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“果然如此”的得意笑容，带着油腻的胜利感。

那笑容还没完全展开，凝固在惊愕之中。电光石火！我动了！身体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，

像挣脱了锁链的困兽。离我最近的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？就是它！

沉重坚硬的紫铜烛台被我双手抓起，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，

处那张挂着簇新苏绣帐幔的雕花拔步婚床——那曾该属于王铮和我的婚床——狠狠砸了过去！

烛台沉重冰冷，我的双臂肌肉绷紧到极致，几乎能听见骨骼在悲鸣。那上面燃烧的粗大红烛，

火焰因为巨大的惯性被撕裂拉扯成诡异的形状，烛油如滚烫的泪水疯狂四溅。

空气被尖啸着划破。“哐当——！！”一声令人牙酸心颤的巨响！

紫铜烛台砸中了婚床侧沿的木雕，余势不减地弹跳翻滚，

撞在那层轻软华贵的“凤栖梧桐”苏绣帐幔上。滚烫的烛泪如同复仇的熔岩，

狠狠泼溅在丝缎的凤凰翎羽之上，瞬间浸透、蔓延、点燃！“嗤——！”火焰猛地窜起，

带着丝织物燃烧特有的、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。

金线绣纹在舔舐的火舌中迅速扭曲、变黑、卷曲……艳丽的红色被烧穿，露出黑色的破洞，

火苗贪婪地向上蔓延，迅速吞噬垂落的帐幕顶端！火星爆燃，跳跃飞舞，

如同地狱打开的妖冶花朵！“啊——！”新娘发出凄厉到不成人声的尖叫，

本能地掀掉盖头连连后退，露出花容失色、被火星燎到一丝鬓发的惊恐面容。“走水了！

走水了！”一声变调的嘶吼猛地炸开。瞬间，刚才还是一片觥筹交错、衣香鬓影的盛大喜堂，

炸了锅！惊叫声、哭喊声、杯盘碎裂声、桌椅翻倒声……汇合成一场混乱绝望的交响乐。

无数个精心打扮、衣着体面的宾客，方才还挂着完美面具的脸上，

此刻只剩下**的惊恐和生存的本能，你推我搡，尖叫奔逃，

精致的妆容在混乱中被拉扯得扭曲变形，如同鬼魅。桌子被撞翻，美酒珍馐泼了一地，

被无数双慌乱的脚践踏成一滩污秽不堪的泥泞。空气中弥漫开的不再是喜气，

而是丝绸、木头燃烧的浓烈焦臭，刺鼻呛喉。混乱的狂风里，燃烧的苏绣帐幔被高高卷起，

带着火苗扑向垂落的红绸帷幔。贪婪的火舌攀援而上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能触及的喜庆织物。

浓烟如同黑色的怒涛，汹涌翻滚，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，

将那些精美的雕花窗棂、描金的梁柱都遮蔽成影影绰绰的鬼影。

明亮的火焰、诡异的红光、舞动的浓黑交织，整个喜堂彻底沦为一座剧烈燃烧的炼狱熔炉。

浓烟呛入我的喉咙，辛辣滚烫，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快意。我站在热浪翻涌的核心，

火焰跳跃着映红了我的眼睛，映红了我的脸。我看着这一切，

看着王锐那张煞白的脸上写满的惊骇和难以置信，

看着他那些趋炎附势的“族亲”像没头苍蝇般乱撞，

看着那所谓的新娘连滚爬爬地尖叫逃命……一种近乎麻木的畅**冲刷过我每一根神经。

三年屈辱积压成的厚厚冰层，在这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下，终于“喀嚓”一声，碎裂，消融。

我用这冲天的火焰，画下了三年悲苦和今日背叛的最终句号。“爹——！娘——！

救救我——媛姐儿——！”孩子的哭声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淬炼过，

带着穿透浓烟和火焰的极致惊恐，针一样刺破所有喧嚣，扎进我的耳膜！媛姐儿？！

我的媛姐儿！那个才三岁、怯生生、总是怯懦躲在我身后、在灵堂上只会偷偷抹眼泪的孩子？

她怎会在这？谁带她来的？那一声哭喊，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浇下一瓢冰水，

瞬间炸裂了我所有的愤恨与麻木，把骨髓里那种玉石俱焚的毁灭**冲刷得一干二净！

我甚至能“看见”她被浓烟呛得咳嗽流泪的小脸，被烈火高温灼烧的无助！

胸腔里那颗刚刚还在叫嚣着毁灭的心，骤然被一只冰冷绝望的手攥紧！媛姐儿！我的女儿！

“放开她！”我嘶吼着，喉咙已被烟灼得沙哑生疼，却爆发出母狼般的凶悍，猛地向前扑去！

目光穿过缭绕盘旋的浓烟，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。就在厅堂通往后院的那扇侧门边，

王锐那个心腹小厮，正死死捂着媛姐儿的嘴！那凶恶的脸上满是疯狂的怒意，

显然要把媛姐儿强行拖进已然被大火吞噬的后院方向！是要拉着我的媛姐儿一起葬身火海！

报复！**裸的报复！“放开她！”我第二次怒吼，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咆哮，

整个人化为一道决绝的影子，不管不顾地撞开面前一个尖叫逃窜的身影，朝着那扇门冲去！

脚下的热浪几乎要熔化鞋底，空气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灼热。可什么也顾不上了！

我的媛姐儿！眼看那小厮拖着小小的媛姐儿就要消失在浓烟滚滚的侧门廊道，那后面，

火舌已然透过窗户舔舐过来。忽然，一道高大的人影带着一股刚猛的旋风，

粗暴地撞开拥挤惊恐的人流，如同劈波斩浪的巨船，径直朝我这边冲来！

他逆着滚滚浓烟和奔逃的人潮，身上沾染着尘埃和火星，目标却异常明确——是我！

不是王家人！我混乱中瞥去一眼，那双隔着浓烟望过来的眼睛，

锐利得如同冰峰上反射的寒光，沉痛又急切，直直钉在我脸上！

心底最深处某根早已尘封的弦，被这目光猛烈拉扯！一个遥远得几乎褪色的名字和称呼，

带着幼年某种熟悉的沉水香气息和温厚声音的片段，猛地撞进脑海——“哥哥”？！

电光石火间，容不得我多想。那个人已冲到我近前，烟熏火燎看不清具体面容，

只有那双紧盯着我、透着不可置信又焦灼如焚的眼睛异常清晰。他喉咙滚动着，

似乎想喊什么名字，声音却哽在浓烟里。他猛地伸出手臂，不是抓向我，

而是以惊人的力气拨开我面前那两个碍事尖叫的人，为我推开一堵人墙！几乎同时，

他疾如闪电般侧身，一记手刀精准又狠厉地劈在那试图拖走媛姐儿的恶奴后颈！“呃！

”小厮闷哼一声，捂着媛姐儿的手瞬间松开，像根烂木头般软倒。

我甚至没看清那“哥哥”如何动作，他已稳稳接住了吓傻哭不出声的媛姐儿！

小小的身体落入他有力的臂弯。随即，他另一只布满青筋的大手猛地攥住我的小臂！

那力道极大，箍得我生疼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绝对命令和几乎要将我捏碎的力道。

一个低沉沙哑、被烟呛得几乎断裂的声音在我耳边嘶吼：“走！！带囡囡走！！快——！

”那嘶吼带着一种撕裂脏腑的决绝！不等我反应，

一股沛然的巨力猛地将我朝着厅堂大门的方向狠狠推出！我被推得踉跄几步，

跌撞入奔逃的人流中。本能地抱紧撞入怀里的媛姐儿，

那小小身躯冰冷的颤抖顺着臂膀传遍全身。我死死回望。逆着汹涌奔逃的人潮，

他并未立刻跟上。就在我被他推出的刹那，一道烧得通红的粗大椽子，

带着绝望的**和四溅的火星，猛地从浓烟火光中坠下！竟正砸向他刚才所站的位置！

“小心——！”我的尖叫被烟呛住。千钧一发！他像背后长了眼睛，

在那一片惊呼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向后急退一步！燃烧的巨椽带着灼人的热风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