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，我便已起身生火烧水。初秋的风掠过驿站旁的老槐树，

带下几片黄叶，正巧落在我刚擦净的木桌上。我拾起叶子，对着初升的朝阳看了看叶脉，

随手夹进了账本里。"远瑶茶舍"四个字的招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。

这声音我已听了三年，自从我和明远在这官道驿站旁买下这块地，建起这座茶铺开始。

"娘子，水可烧好了？"明远从后屋走出来，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问道。

他的眉宇间还带着睡意，却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书卷气。即使做了三年茶铺掌柜，

他看起来仍像个书生。"快好了。"我往灶里添了根柴，

"昨日李掌柜说今天有批丝绸商队要经过，我多准备了些茶点。"明远点点头，

却没像往常一样过来帮我，而是站在门口望着官道远方出神。这已不是第一次了，

自从上月初收到京城来信后，他便常常这样魂不守舍。我悄悄打量他的侧脸。

三十岁的林明远，眼角已有了细纹，却更添了几分沉稳。只是近来那眉头总是不自觉地皱着，

像是压着什么心事。"夫君在想什么？"我递上一杯刚沏好的菊花茶。他似被惊醒，

接过茶盏却未饮，"没什么，只是在想...秋闱将近，过往书生会多些。

"这借口找得拙劣。我们的茶铺离京城三百里，赴考书生怎会在此处停留？但我没有拆穿，

只是转身去整理茶具。夫妻三年，我学会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。日头渐高，官道上热闹起来。

贩夫走卒、商旅行人络绎不绝，我们的茶铺也陆续坐满了客人。我忙着招呼，

明远却频频出错，给这桌点了普洱的上了龙井，给那桌点了大麦茶的顾客却端去糕饼。

"林掌柜今日心不在焉啊。"熟客张镖师笑着打趣。我正要替明远解围，

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。一队华丽的马车在茶铺前停下，护卫模样的人掀开车帘，

里面坐着个锦衣妇人。"可是林明远林公子的茶铺？"护卫高声问道。

明远手中的茶壶"咣当"一声掉在地上，热水溅湿了他的衣摆。他却浑然不觉，

只是直直盯着那辆马车。"正是。"我上前一步答道，同时伸手扶住明远的胳膊，

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。护卫跳下马车，从锦衣妇人手中取出一个锦盒，

"我家主人命我将此物交给林公子。"明远如梦初醒，接过锦盒时手指微微发抖。

他打开看了一眼便立即合上，但我已看清那是一只金钗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"可有...书信？"明远声音干涩。护卫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。明远迫不及待地拆开，

我看着他读信的脸色由白转青，最后竟连嘴唇都失了血色。"出了何事？"我小声问道。

明远却像没听见，只是对护卫说："请稍等，我即刻随你们动身。"“明日一早我们来接您。

”护卫拱手离去，马车扬尘而去。我拉住转身要走的明远，"夫君，到底何事如此着急？

"他这才看向我，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，"婉柔表妹...荣王妃出了事，

我必须立刻前往京城。"婉柔。苏婉柔。这个多年未提的名字像一把刀**我的心口。

明远的表妹，当年差点成为他妻子的人，如今贵为荣王妃的女子。"出了什么事？

"我强自镇定，"荣王妃若有难，荣王府自会解决，为何要你...""你不懂！

"明远打断我，"信中说她处境危险，只有我能帮她。瑶娘，我必须立刻启程。

"我深吸一口气，说出那个本想过几日给他惊喜的消息，"夫君，我有身孕了，

大夫说胎象不稳，不宜舟车劳顿..."明远愣住了，眼中闪过一丝惊喜，

但很快被决绝取代，"那你留下好生休养，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。

""此去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五日，来回怎么也得十天半月，你让我一个人...""沈瑶！

"明远突然提高声音，引得几位客人侧目，"婉柔性命攸关，你怎能如此心胸狭窄？

荣王妃若有三长两短，我们担待得起吗？"心胸狭窄。这四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。

三年来，我陪他从一无所有到茶铺掌柜，从未抱怨过半句。如今我怀着身孕，

只求他多考虑几分，就成了心胸狭窄？"你去吧。"我听见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，

"但若今日踏出这门，就别回来了。"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痛色，却仍转身进屋收拾行装。

我站在原地，感觉腹中隐隐作痛，不知是孕吐还是心痛所致。傍晚，茶铺早早打了烊。

我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，看着明远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。他几次欲言又止，

最终只是说："我留了银子在柜子里，你...照顾好自己。"我没有回答，

也没有告诉他我下午去医堂大夫说我有流产征兆需要卧床休息。

我突然觉得这个同床共枕三年的男人如此陌生。夜深了，我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，

手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。窗外秋风呜咽，像在嘲笑我的天真。我以为平凡相守就是幸福，

却忘了明远心中永远有个苏婉柔。次日清晨，我在枕边发现一张字条："瑶娘，事出紧急。

待我归来，必当赔罪。远字。"墨迹已干，想必是天未亮就走了。

我拿起他平日最爱用的那只青瓷茶杯，里面还有半杯昨夜的冷茶。一滴泪水落下，

在茶面上激起微小涟漪。茶铺外，远瑶茶舍的招牌在风中摇晃，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

2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账本上，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，将最后一笔入账记完。

已是林明远离去的第五日，按照脚程，他应该刚到京城不久。一阵恶心突然涌上喉头，

我急忙抓过脚边的木盆，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酸水。

这孕吐的症状比大夫预料的来得更早也更猛烈。我擦了擦嘴角，端起温水漱口，

水中倒映出我憔悴的面容——眼下青黑，嘴唇干裂，哪还有半分新孕妇人该有的光彩。

"老板娘，来壶龙井！"门外传来熟客的吆喝声。我强撑着站起身，腹部却一阵抽痛，

不得不扶着桌角缓了片刻。这几日独自照看茶铺，身体的负担远比想象中沉重。

再加上心绪不佳导致身体更加不好。灶上的水正好烧开，我提着铜壶走向前厅，

手腕却突然一软，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，顿时红了一片。"哎哟！"我轻呼一声，

连忙用围裙擦干水渍。"老板娘没事吧？林掌柜何时回来？"坐在窗边的马商老陈说道，

"您这一个人忙活身体可禁不住啊。""快了。"我挤出一个笑容，熟练地取茶叶冲泡，

却在这时又是一阵恶心袭来。我转身想避开客人，却来不及了，一声干呕引得满堂侧目。

"老板娘这是..."老陈皱起眉头，眼中闪过一丝嫌恶。"近日受了些风寒。

"我强忍不适，人心隔肚皮，我不敢说真话，怕有宵小因此图谋不轨。将茶盏放在他面前，

"您慢用。"转身时，我听见他小声对同伴说："身子不爽利就别做生意，

叫人怎么喝茶..."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。我逃也似地回到后厨，扶着灶台大口喘息。

腹中的孩子仿佛在**，绞痛一阵紧似一阵。我滑坐在地上，额头抵着冰冷的灶台，

突然很想放声大哭，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前厅陆续传来客人离开的声音，

没人愿意在一个呕吐的老板娘店里久留。直到日头西斜，茶铺里只剩下三两熟客。

我勉强打起精神，开始清点今日的收入。翻开账本时，无意间翻到之前的账单，

一页陌生的记录引起了我的注意。这是明远的笔迹，

却记着一些我从不知情的支出："三月初九，汇荣王府纹银二十两"、"五月十六，

托王镖头带三十两往京"...我急速翻动着账本，发现几乎每个月都有类似的记录，

持续了整整两年。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，算下来，

明远暗中给荣王府送去的银子竟超过三百两——几乎是我们茶铺一半的利润！

我从来不曾查账，一直都是明远在记录，若不是这次他上京需要我自己记账，

我竟不知道有这份账单！"老板娘，可有热茶？"一个陌生的男声突然响起。

我慌忙合上账本，抬头看见一位身着靛蓝长袍的男子站在柜台前。他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，

眉目清朗，腰间一枚白玉佩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。"有的，客官请坐。"我收起情绪，

起身准备茶水。男子却未移步，而是微微蹙眉，"夫人脸色不佳，可是身体不适？

"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我一时语塞。三年来，来往茶客无数，从未有人在意过老板娘的病容。

"不妨事。"我简短回答，将泡好的龙井放在托盘上，"客官要些什么茶点？""不必了。

"他接过茶盏，却未离去，"在下赵允舟，做丝绸生意路过此地。看夫人独自经营，

甚是辛苦。"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。商人最是圆滑，无故搭讪必有所图。似乎察觉我的防备，

赵允舟微微一笑，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刺放在柜上，"在下唐突了。

只是见夫人铺中茶叶种类繁多却客源寥寥，或许有些建议可供参考。"我扫了一眼名刺，

上面写着"江南赵氏绸庄"几个烫金小字。这名头我听过，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商号。

"赵东家有何高见？"我语气缓和了些。"不敢当。"他啜了一口茶，眼睛一亮，"好茶！

这龙井应是去年清明前的嫩芽，保存得宜，回甘清冽。这小茶铺看着不起眼竟有如此好物！

"我有些惊讶。寻常商旅牛饮解渴，哪懂品鉴茶道？这人倒是个行家。

赵允舟继续道："此驿站位处南北要冲，每日过客数百，夫人茶好，却无相应名声。

若能定制些雅致茶罐，刻上铺名，卖给过往商客带往各地，岂非活广告？

"这个主意确实巧妙。我正要答话，老马头掀帘而入，他是驿站的老驿丞，也是茶铺常客。

"瑶丫头，听说明远去了京城？"老马头大咧咧地坐下，瞥了眼赵允舟，压低声音，

"可是为了荣王府的事？"我心头一跳，"马叔知道些什么？"老马头咂了口茶，

"前日有京城来的驿使说，荣王府近来招揽了不少能人异士，据说是王妃的主意。

哪有什么危机，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。"我的手猛地攥紧了围裙。没有危机？

那明远为何...赵允舟识趣地起身，"夫人有家事，在下先行告辞。方才所言若有兴趣，

可随时按名刺地址来信。"他留下茶钱，悄然离去。"那人是谁？

"老马头眯眼望着赵允舟的背影。"过路商人。"我无心多谈，追问道，"马叔，

荣王府当真没有变故？""变故？"老马头嗤笑一声，"荣王新得圣宠，府上日日宴饮。

倒是听来往的老伙计们说王妃与侧妃争宠的厉害，许是要找个心腹出谋划策。

"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，"明远那表妹，可不是省油的灯。"我如坠冰窟。苏婉柔，

那个我从未谋面却如影随形的名字。明远书箱底层那幅珍藏的小像，

醉酒后无意中呼唤的名字，如今又将他从我身边夺走。"丫头，你脸色很差。

"老马头关切道，"明远丢下你一个人，确实不像话。"我勉强笑笑，"他有他的难处。

"送走老马头，我瘫坐在椅子上，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。账本的秘密，老马头的话，

还有明远决绝离去的背影，这一切都在撕扯着我最后的坚持。夜深了，我点亮油灯，

重新翻开那本账本。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，

我发现了更多端倪：每次汇款都在我们稍有积蓄之后，

而明远给我的理由总是"进一批新茶"或"修缮屋顶"。最讽刺的是，就在他离开前三天，

账上又记了一笔"托镖局带五十两往京"。我猛地合上账本，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
腹中又是一阵绞痛，比之前更剧烈。我蜷缩在床上，冷汗浸透了衣衫。在这痛楚中，

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：我不能以身体为代价继续经营茶馆了，我要离开这里。

3连续三日的孕吐几乎耗尽了我全部力气。茶铺时开时关，熟客们渐渐不再上门。这日清晨，

我强撑着收拾柜台，一阵眩晕突然袭来，眼前一黑，我重重跌坐在椅子上。"这样下去不行。

"我喃喃自语，手抚上尚且平坦的腹部。为了这个孩子，我必须做出决定。下定决心后，

我反而平静下来。开始清点茶铺的存货和银两，计算着如何最大程度地变现。

屋前传来吱呀一声，我以为是风吹动了门板，却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："夫人，冒昧打扰。

"我抬头，看见赵允舟站在门处，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，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。

他今日换了件深青色长衫，显得更加挺拔。"赵公子？"我惊讶地站起身，

"茶铺今日不营业。""我不是来喝茶的。"他向前几步，眉头紧锁，

"夫人看起来气色比前日更差了。"我不自在地别过脸，"偶感风寒，不碍事。

"赵允舟没有接话，目光扫过屋内打包到一半的行李和空了大半的货架，"夫人是要出远门？

"被看穿打算，我索性不再隐瞒，"准备回娘家养病。""一个人？"他敏锐地问。

我沉默片刻，突然觉得疲惫至极，所有的伪装都毫无意义，"是，一个人。

"赵允舟的眼神变得复杂，他似乎在斟酌词句，"前日离开后，我向驿站打听了些情况。

"他停顿一下，"林掌柜抛下怀孕的妻子前往京城，实在不是君子所为。"这话刺痛了我，

"公子，我的家事不劳费心。""抱歉。"他立即道歉，却并未退缩，

"但我不能坐视一位怀有身孕的妇人独自跋涉。我正好要回江南，若夫人不嫌弃，

可同行一段。车马舒适，且有随行医师。"我警惕地看着他，"为何帮我？

"赵允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，"这是家母的手书。她与令堂是旧识，曾受恩惠。

之前听闻夫人在此定居，前日见到夫人姓氏，又听闻娘家在杭州，便猜测是沈家后人。

回信确认后，特此登门。"我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笺。纸上字迹娟秀，

提及母亲闺名和一段我儿时模糊记得的往事。信末还提到赵家在杭州的宅院位置，

与记忆中的沈家旧居确实不远。腹中又是一阵绞痛，我冷汗涔涔地弯下腰。

赵允舟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我，"夫人！"把我安顿下。他转身出门，

片刻后带来一位白发老者。医师诊脉后脸色凝重，"夫人胎气大动，需静养安胎，

万万不可长途颠簸。"我绝望地闭上眼睛。无处可去，无力经营，

腹中孩子危在旦夕...命运似乎给我设下了一个无解的局。"沈夫人。

"赵允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，"赵家在城东有处别院，清净雅致。若您不嫌弃，

可暂住修养，待胎象稳定再作打算。"我抬头看他，那双眼睛清澈见底，

没有一丝轻浮或算计。奇怪的是，我竟对这个认识仅三日的男人生出几分信任。

"多谢赵公子好意，但我...""夫人安心住下即可。"他温和地说，"我明日辰时启程，

别院有丫鬟医师可照看你的身体，也请给我一个机会聊表谢意。"说完，他拱手告辞，

留下我和医师在屋内。医师开了安胎药方，临走时低声道："这位赵公子是正经商人，

家风严谨。夫人尽可放心。老朽行医四十载，看人不会错。"夜幕降临，我点亮油灯，

开始收拾行装。在整理明远的书箱时，一个暗格突然弹开，

里面静静躺着一方锦帕和几封泛黄的信笺。锦帕上绣着并蒂莲，一角绣着"柔"字。

信笺上的字迹秀美，开头皆是"明远哥哥"...我猛地合上暗格，像是被烫伤了手。

这些年来，我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了明远对表妹的感情，

却不知他一直将这些回忆珍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这一夜，我辗转难眠。天蒙蒙亮时，

我做出了决定。带上所有积蓄和几件换洗衣物，我给明远留下一封信，简短告知去向，

然后将茶铺钥匙交给了隔壁杂货铺的掌柜。到达别院，赵家的车队已经准备就绪。四辆马车，

十余个仆从，阵仗比我想象的还大。赵允舟看到我时，眼中闪过一丝惊喜，但很快恢复平静，

只是让我安心住下。一月有余，我身体已经调养的很好，明远一直没有任何消息。

赵允舟已经回来有三天，我决定随他的车队一起离开。车轮转动，

远瑶茶舍的招牌在晨雾中渐渐模糊。我望着这个承载了三年悲欢的地方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马车驶出城门时，我突然想起什么，从包袱里取出那个锦盒——就是那日神秘人送给明远的。

他着急走忘记拿了，我也一直没有打开过。盒盖掀开，里面是一只精美的金凤钗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