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我在雪地里抬手递过药汤时，那双眼睛像一柄钝刀，从我脖颈上缓缓划过。

谢珩站在人群尽头，披着黑狐大氅，身后官兵未着甲，隐而不显，却仍无人敢在他眼下喧哗。

我却听见他唤了一声：“……若昭？”雪正下得急，落在他睫毛上，未化。他认得我。

不该认得的。·三年，尸骨都冷透的时间，他竟还能一眼看出？我低头添药，不曾应声。

他未走，一步步朝我逼近，那声唤名仿佛还在耳边绕。我抬眼，平静如水：“您认错人了，

我叫洛娘。”他的步子顿住了，眸色沉沉地盯着我脸。那眼神，比三年前我咳血倒在偏院时，

还要重几分。我垂眸，捻着药碗，将药递给孩童母亲。义诊人流渐散，

他却始终站在雪中没走。我唇角轻轻一动，喉中仿佛卡了一根刺。我知道他不会信。

谢珩向来疑心太重，三年前他信沈嫣言语时，就未曾问过我一句“你冤不冤”。

如今我站在他面前，他自然也不信什么“洛娘”之说。可他偏偏不问，只看着我，

仿佛看着鬼。·天暗下来时，他才缓步离去。雪停了，我将炉火熄了，独自收拾草药器具。

夜风一吹，冷得指骨都发疼。我裹紧斗篷，往后院小舍走去。门推开时，

一股药香早已熏了整间屋子。屋中点着灯，有人在。“你不该来义诊。”他开口时，

声音低而沉，是压在喉骨底下的那种克制。我没有抬头：“百姓疫后久病，边陲药难送入，

只能我来。”秦执看着我，眼里藏着连我也未看清的东西。他一身深青太医袍，

领口雪未化尽，拂过眉间。他近前一步，轻声问：“谢珩认出你了？”“他不认得。

”我将药器一一放进木匣，“我是洛娘，不是沈若昭。”秦执看了我半晌，

终是轻轻叹了口气，走到窗边替我掩上窗纸。“若昭，”他少见地喊我旧名，

“你藏得住长安人，藏不住他。”我沉默。他顿了顿，又说：“谢珩疑心重，可记忆极好，

今日之后，恐怕不会放手。”我点燃灯芯，低声道：“他早已放过我三年了。

”秦执没有说话。他是我在医馆学艺时的旧识，天资极高，又沉稳寡言。那年我嫁入王府，

他也刚调入太医院。后因王府疫案，他奉命协查，是第一个怀疑药方被调包的人。

终究碍于王府权势，无力回天。可他还是冒死用一副棺中冷尸，替我假死逃生。我欠他命，

也欠他心。·屋外雪再起，北风卷进一地寒意。我看着那灯火一点点跳动，

仿佛又看见三年前的雪夜。那夜，我病入膏肓，在王府偏院咳血三日，他却未来看我一眼。

沈嫣泪眼婆娑，扶着他的手说：“妹妹疯了，她要害死王爷……害死府上的人啊！

”他未说话，只让人将我禁在屋中，连太医也不许进。·灯芯猛地炸响一声，我倏然回神。

我告诉自己，此身为“洛娘”，不姓沈，不姓谢。长安一切，于我不过过眼云烟。

可谢珩的眼神像雪，不化，也不退。他究竟认没认出我？我不怕他认出我。哪怕他想，

像三年前一样，再杀我一次。只是这一次，我不会再死在他手里。·夜更深了，

秦执披衣起身，走前却忽而回头，问了一句：“你这次回来只从医，还是另有目的？

”我看着他，嘴角浮出一点极淡的笑。“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回来么？”我问。他神色微动，

未答，只留下一句：“他若追来，我会挡。”门轻响，屋中又只余我一人。雪夜无声，

我伸手熄了灯，窗纸上却印出一抹剪影。似乎是谢珩的身影，立在雪中，未曾离去。

二、那日成婚，我披着沈嫣挑中的嫁衣，踏入王府时，满长安都在笑，说庶妹代嫁，

真是沈府大度，谢家有福。可只有我知道，我是怎么被送上那辆大红喜车的。三日前，

沈嫣在佛堂里哭得梨花带雨，掌事嬷嬷拿了圣旨拦我，软声说：“嫡姐体弱，

太医言喜事冲命……老太君、母亲都点了你，是你的福气。”福气？我福薄命浅，

却要替她嫁与素未谋面的镇北王谢珩。我知道沈嫣根本不是体弱。她早觊觎谢珩，

但彼时谢珩封王不久，根基尚不稳。且她自觉才名在身，身份更贵，不屑下嫁为妾。

可我没得选。沈家把我养大，养得规矩听话、唯命是从。她说一句“妹妹帮我一次”，

我便真的帮了。·进门那夜，我跪在喜床前，三叩九拜。王府冷清无声，

只宫人低头掀了我的盖头，说：“王爷不喜热闹，喜房不来。”我一夜未眠。第二日晨起，

我照着宫中礼数去主院请安。他坐在榻边看折子，头也未抬，只淡淡道：“庶女僭越，

本王不问旧事，但日后不许擅入主院。”我福身低应。他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。

后来我才知，他原以为要娶的是沈嫣。他为人冷厉，却极重信义，封王后便遣人求娶沈嫣，

是为答当年沈老将军救命之恩。却未料，新娘换了人。他说我欺世盗名，蛇蝎心肠，

仗着沈嫣之名爬上高枝。他说我满口仁义，实则心机深沉。他说我，

是污了沈家、也脏了王府的贱命。我没解释。我知道，他不会听。于是我照旧每日晨昏定省，

自请偏院居住，日常行医接诊。王府下人对我半敬半疑，皆因不知我何时会被休出府门。

·沈嫣却常来。她来时总穿一袭素色衣裳，容貌柔美，声音也轻。她站在我床前，

握着我的手，眼眶发红：“妹妹，委屈你了，王爷不是那样的人，他只是……太难信人。

”我笑着说：“无妨。”谢珩来时，她语气又变得娇嗔：“王爷，妹妹自幼心气高，

不喜人约束，若是有错，也不至于重责。”谢珩不语，只冷冷看了我一眼，道：“王府规矩，

不养闲人。”沈嫣低头垂泪，谢珩默默给她擦了擦泪。她很懂他。她知道他吃这一套。

·有一回她在府中落水，被我撞见，我急忙替她披衣，又为她把脉，

她却压低声音对我笑：“多谢妹妹。王爷不喜旁人触我，我怕他误会。”我指尖一紧，未语。

她已先一步跑向谢珩怀中，颤声喊他一声“王爷”。他回头，接过她的手，

竟当着众人面斥我：“身为庶女，怎可僭越。”那日我跪了两个时辰，膝盖都青了。但我忍。

我想着，或许时日久了，他会明白我不是那个想爬高枝的女人，会看到我不求宠爱，

只愿安分度日的心。可他没有。·我一次医馆出诊归来，因连日劳顿，在前厅候茶时晕倒，

被下人扶回偏院。他赶来，不是问我安，而是站在门口冷声道：“装病也该有个度。

”我撑着床沿起身，勉强欠了欠身：“回王爷，妾身只是……有些乏了。”他看我眼神极淡，

仿佛在看一个耍花招讨怜悯的女人。我看着他眼里那点厌恶，忽然明白，无论我做什么，

他都只会觉得，是在模仿沈嫣。沈嫣来得巧，她进门一见我躺在床上便一惊，

哭着喊：“妹妹你怎么了？是不是王府用人怠慢？”她越是担忧，他便越是冷眼。

他对我说：“府中用药，日后由过来沈嫣打理。你身子弱，还是养着吧。

”我张口想说些什么，却终于只是低下头。·这就是我替她嫁来的王府。沈嫣入府堂而皇之。

而我，时常对着孤灯映影，饮尽良人冷眼，饮尽世间荒凉。我以为只要守着本分，

不去争、不去抢，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。可王府的雪，一日比一日更冷了。三、王府病了。

初起是内院两个丫头发热咳嗽，次日便蔓延至厨房、药房，再至外院。府中惊慌失措，

有人传是时疫，有人却说是风寒。但没人敢请太医。谢珩不在府中，他奉命巡边尚未归来。

我自请入药堂时，沈嫣故意眼神迟疑，道：“王爷尚在边疆，这可如何是好呀？”我低头，

只淡淡应：“王府百口人性命，总不能等王爷回来再救。”她只道：“用药之事，

妹妹可是要三思慎重。”我不再言，只唤了两个信得过的药童，一头扎进那荒废的药堂，

翻出积灰的药簿、诊案、器具，一一清点清洗，再将各类常用药材拣出，按症施治。

我曾在太医署随师三载，虽名不显，但对疫症并不陌生。此疫热毒夹寒，传染极快，

初期可控，若耽搁不过两日，便有性命之虞。我连日未眠，口中灌的是清汤药渣，

手上磨的是药壶棱角，连汗都苦涩。院中有人开始叫我“沈大夫”，

比从前那句“庶**”轻得多。可那份微薄的敬意，还没捂热，就被人撕了个粉碎。

谢珩回来了。·那夜，是第七日。药堂夜深静寂，我正摊开脉案复诊。窗外忽有破风声起，

烛影晃动间，门被踹开，一群侍卫持刀而入。我还未来得及站起，就见谢珩披风夜行，

手中执着一纸文书，眉眼冷厉至极。“沈若昭，你可知罪？”我心头一震，站起身来，

稳声问：“妾身何罪？”他抖手将那文书摔在我案前。我认得那是药引的方子，

却与我所配全然不同。“你开的药方，图谋加害本王和府上之人？你竟如此歹毒！

”他冷声道。我怔住，脑中轰鸣，只觉血气翻涌。“这不是我开的方。”我说，声音极低，

却无比清楚。“不是你？那药局里的这份，又是哪位鬼神写的？！”谢珩步步逼近，

目光凌厉得像刀，“你再巧舌如簧，也掩不住狼心。”我看着他。他从未这样看我。

仿佛我是浸了毒的蛇蝎，是披着人皮的妖。我喉咙发涩，终于哑声道：“我不求你信我，

只求你听我一言。”他笑了，笑意冷漠：“你还想说什么，府上已经有人喝了药死去。

”我的心，一寸寸冷了下去。我看见他身后的沈嫣，穿着一身月白袄裙，眼眶通红，

像是刚哭过。她躲在他影后，却偏偏声音柔得像水：“妹妹若是心急，也不该乱配药啊，

府上下人就算了，但王爷若出了事，你让我如何面对父母？”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

掌心正碰到案角，细瓷碎裂，声音惊响一室。我失控地将药案推翻，

那堆我抄写了七夜的脉案卷轴跌落一地，药瓶滚碎，苦涩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。“够了！

”我喊，“我不是**，不是毒妇，我只是想救人！”我从未这样喊过。我跪着替她嫁，

忍着他的冷眼，日日守着这王府孤灯。可我守得再久，换来的只有他一句：狼心。

我站在药堂中央，像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，泪水模糊了眼，

嗓音沙哑：“这药是我一味味称量下的，我怎会害人？”沈嫣轻轻地走上前来，她不看我，

只对谢珩说：“妹妹定是累了，王爷莫怪她。她自幼身子弱，又忧心王府疫症，